二月椿

看取莲花净,应知不染心。

【京渝】北边南边

人生在世不称意,不如磕死冷cp。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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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0

  巴国赴完集会回来,随手扔给她一个木匣。

  “给你的信。”

  “谁给的?”她掂了掂匣子,挺轻。

  “北边给的。”巴国皱了皱眉,似乎很不满什么一般,但到底还是忍了没说。当姐姐的抬手揉了揉妹妹的头。

  “乐意就回,不乐意就丢。没什么大不了。”

  她“嗳,嗳”依言应了,回房去打开木匣一瞧,只看见一块龟甲卜辞,还有一朵干瘪得不成样子且已破烂得瞧不出原本的形状的花。

  这谁知道是什么意思,她皱了皱眉,样子跟巴国如出一辙。

  干花她给丢了,这家什儿派不上用场。

  龟甲卜辞她留了,问了巴国以后知道,辞文很好,留着讨个吉利。

  信没有回,不知道是什么意思,她想着那就这样罢。

 

  1

  燕国赴完集会回来,两手空空。

  他巴巴地望着兄长,想问又脸皮薄开不了口。

  “上回我真的交给巴娘了的,”燕国说,无奈地抬手拍了拍他的头,“人家没回也只能算了。”

  他闻言也只得默默地点点头,感觉有一点伤心。

  想了想,他问燕国说:“兄长,是不是人家不知道什么意思才不回的?”

  “你往木匣里装了什么?”

  “就……就一块儿卜辞,一朵花……”

  燕国想想这来去要耗费的时日,真心实意地对他说:“那能懂才见了鬼。你卜的什么,怎么说的?”

  “这个不能跟兄长说。”他极小声地说,脸上红了一片。

  燕国一看他那样子就知道是怎么回事,刚要取笑他,又想起自己弟弟脸皮是真薄,也就忍住没有笑。

 

  2

  秦宫的宫人半夜敲门来递信给她。

  刚才想阿姐的时候又没忍住悄悄哭了,她闷闷地抬起袖子把眼泪擦干净,然后过去冷冷地开门。

  “渝姑娘,给您的信。”那宫人很有礼。

  “谁给的?”她淡淡地问。

  宫人似是有些为难,踌躇了片刻道:“北边给的。”话罢,将木匣子交给她,躬一躬身退去了。

  她返身一手抱着木匣一手掩门,也不去想说的北边究竟指的是谁。

  点上灯火,她打开木箱,只看见里面一块盘龙的白色玉佩,一卷竹简。玉佩应该是贴身佩戴的,很是晶莹剔透。竹简她打开来看,只看到左上角几缕不成样子的墨痕,想写又害羞写似的。

  她把玉佩串一串绳挂在脖子上,然后熄灯睡觉,第二天起了个大早。

  将宫女唤来的时候,她第一次主动说话:“昨夜给我递信的人,你认识么?”

  那宫女应了声诺。

  于是她将自己准备的那个木匣交给她:“劳烦你把这个给他,告诉他带给叫他给我递信的人。若问起来谁给的,叫他说南边给的就是了。”

 

  3

  秦宫的宫人来敲门的时候,他还没有起床。

  听到敲门声也懒懒的,不疾不徐地起,不疾不徐地穿衣,然后才下榻去应。

  “京公子,给您的信。”那宫人也不恼。

  “谁给的?”他有点疑惑又有点不好意思,抬手挠着头。

  “南边给的。”那宫人道,将木匣子交给他,躬一躬身便又退下了。

  他愣愣地抱着匣子,觉得脑袋有点转不过弯。回去打开木匣子看时,只看到一串如意结系的银铃,还有自己昨天送出去的竹简。他神色变得有些紧张与凛然。

  银铃应该是经常戴着的,雪白的闪闪发光。他打开竹简来看,只看到自己那几缕丢人现眼的墨迹下面赫然多出了两个小字。凑近去看,只看见写的是:

  “多谢。”

  他舒了口气,有一点点小失落,但有很多点小欣喜。

 

  4

  川千里迢迢去上完朝回来,不知道怎么得罪蓉闹了别扭,只好她去接。伸手是想拿包袱的,结果递过来一个木匣,过会儿上边还摆上两包糖莲子。一包是给蓉赔罪的,一包是犒劳她的,这点她清楚。

  川说:“给你的信,回去瞧瞧罢。”

  她点点头,问:“谁给的?”

  川耸耸肩:“北边给的。”

  她就不再多问。被拨到川家住已经很多年,但她依然非常谨慎。

  川问她:“这几日的书你们读得怎么样?”

  她说:“《论语》念完了。蓉妹妹要念《孟子》,我想念《荀子》。蓉妹妹聪明,背书很好的,特别熟。”

  川闻言也点点头,刚刚抬手想揉她的头,然后又放下了。

  “你其实完全可以把这里当成自己家来看的,”川不知道是第几次对她这样说,“巴娘与我,也算是……也算是过过命的交情。”

  “知道,”她也不知道是第几对川这样答,“川哥哥肯收留我,我很感激。”

  于是川不再说什么,说了一些其他的不咸不淡的话。

  等到晚上回了房,打开木匣子一看,里面是几块雕着星斗纹样的墨,其中属紫薇星的那一片最好看。还有一封纸写的信,打开来看,字写得端正英挺,有肃然威严之意。也只有两字,不过问了一句:

  “大安?”

  她忍不住笑起来,小心把木匣子收好。第二天清早起来练字的时候,她一笔一画地将信回了,叠好收进上次被逼着做女红时做的那个绣红山茶的玉色绸袋里,交给川请他下次去上朝时转交给请他帮忙递信的人。

  “要是问起来,川哥哥说是南边给的就好。”她说,唇畔噙着的笑意有点腼腆。

 

  5

  冀千里迢迢去上完朝回来,他照例去接。

  把包袱递给他之前,冀随口问了一句:“怎么不见津儿?”

  “津儿练武呢。”他干巴巴地答。

  “拉倒吧,”冀叹了口气,“一准儿又是赖床——你还敢替你弟弟遮掩了是吧?”

  “您老这不是知道吗,问我的意义何在。”他依然干巴巴地说。

  这真是越大越不可爱。冀在心里直摇头,面上还是风轻云淡,随手从袖兜里掏出个玉色绣红山茶的绸袋给他:“给你的信,你自个儿回去看罢。”

  他接了绸袋收好,顺口问了一句:“谁给的?”

  “南边给的。”冀好笑地回他。

  听了这话他倒低头没吱声了。过了一会儿,风马牛不相及地问:“川哥怎么看的?”

  “阿川啊?有点惊讶吧,”冀想了想说,“不过看上去还是挺高兴的。听他说那小丫头住他家里听话是听话,懂事是懂事,就是怎么也不肯卸下防备心来,难得真正开心一回……你这东西送过去倒也算解他的急。”

 “那你怎么看?”他追问。

  冀似乎要故意逗他一逗,拉长了声儿道:“京儿叫声兄长给听听?——”

  “冀哥!”他皱了皱眉,觉得有点害臊。

  于是冀也便不逗他了,反倒恨铁不成钢地一巴掌糊他脑袋上:“——我怎么看?我横看竖看左看右看你都是个怂包!”

  这真是。他撇撇嘴抬手揉了揉头。

  回去时津还在贪睡没起,果不其然又给冀给训话了。他站一边看了看形势,觉着没什么大碍就自个儿踱步回了屋,打开那绸袋一看,只一张字条,字迹很秀气,就回他两个字说:

  “大安。”

  他仰头望着房梁定了定神,然后把字条收回去,接着又把一直戴在身上的银铃也取下放到里边去。

 

  6

  蓉一步三跳地过来,瞧着像是很高兴的样子。

  唐皇专设了赏花会宴请群城,如今她大了些,名义上虽然仍是川管教着,但也任她住回了原处,于是也得一张请帖。她想起当初,若有什么集会,请帖上写的都是“恭请巴君”。

  还是努力打扮了番去的,红衣白裙,鬓簪山茶。只是铜镜里的自己还是显得稚嫩,只得阿姐当初三分气韵。

  到了地方先去跟川和蓉问了好,她一瞧其他姊妹们谈论的热闹,心想怕也插不进嘴,于是自去角落的亭子里坐下吃茶发呆,不一会儿功夫湘过来,于是这才开口同湘摆谈些话。

  “蓉儿怎么?这般的高兴,手里头拿的什么?”见蓉过来,湘笑着与她对视一眼,然后温声向蓉说话。

  “问湘姐姐安!”蓉飞快地打了个招呼,然后笑盈盈地把个木匣子向她怀里一送,“诺,阿渝,有人给你的信。”

  她似笑非笑一瞧那木匣上的纹样,接过收了:“谁给的?”

  于是蓉笑得愈发意味深长:“北边给的。”

  湘看出些端倪,不怀好意地一低睫抬腕使团扇遮了口鼻:“什么信,这样神神秘秘的,阿渝你且打开让蓉儿跟我瞧瞧?”

  她听了也不羞也不恼,坦然便将匣子开开了,只见里头一根金打的比翼双飞簪,一幅未裱的水墨山茶画。

  簪子她嫌自己戴上显得头重脚轻,画倒是很有灵气可以留着。于是她一举那簪子向湘头上插去,撤回身来端详片刻,笑道:“阿湘戴倒好看。”

  湘哭笑不得地拔下簪子塞回她手头去:“算了罢,其他的都还好说,这东西我真收不得——你真不晓得这什么意思?”

  蓉踌躇了片刻,小声道:“湘姐姐,我觉得吧……阿渝可能真的不知道。”

  她都听在耳朵里,不过装傻充愣,幸而有头发遮掩着,她耳根已红透了。

  这比翼双飞的意思——嗳,嗳,哪里来的登徒子。

  于是她慢吞吞地站起身来:“——阿蓉,随我走一趟。”

 

  7

  津有些揣揣不安地过来,其时他正被冀拉着在下棋,非说赏来赏去花还是那些花忒没意思,又不能骑马狩猎便只好下子儿消遣。

  “冀哥,你连失三子了,”他很诚恳地劝,“到这儿就差不多罢,非要输给一小孩儿丢人不成?”

  冀剜他一眼,还是不服气:“你瞧你得意得那样儿,不懂得大意失荆州?”于是捻过白棋再一字儿下去。

  这一来棋盘上倒很有些意思。他举过黑子在石桌上轻轻地磕着,倒没反应过来自己这神态动作像极了燕国。当年燕国若遇什么军机大要仔细权衡的时候,也是如此随手捻着什么东西在案上有一搭没一搭地磕着。

  终于想定,他毫不犹疑一子儿下去,听到冀懊恼地叹息,也觉到自己的嘴角不可自抑地扬起的弧度。

  津在旁边观战观了很久,终于见他赢了,为他欢欣鼓舞也不是,为冀垂头丧气也不是,只好开口说正事:“京哥,有给你的信。”

  他与冀对视一眼,转头向津问道:“谁给的?”

  “蓉姐姐送完信又转交我的,说南边给的。”

  他愣了愣,津已径自过来挨他旁边儿坐下,把纸包一推推到桌上:“京哥你把它拆了罢,冀哥和我也沾光瞅瞅是什么宝贝?”

  “……去,”他闷闷地拿了东西起身转过背去,“你见过什么宝贝是拿纸包的。”

  一拆,他倒是眼睛直了。津瞧他脸色不太对,纠结了片刻小心翼翼地问他:“京、京哥……南边儿的……骂你了?”

  “没,”他说,“京哥错了,它真是宝贝。”说着一手揉揉津的脑袋,一手拿了东西向一边抱臂老神在在地瞅着他俩的冀眼前一晃。

  这可真是要得意忘形了。冀垂眼直憋笑。

  那是枚五彩绳编的同心结。

 

  8

  赣遣湘来她唤进书房的时候,她正在临帖,闻言只疑心可是自己交的注解出了什么差错,又或者请辞的信哪里表达得不当,一时倒有一点慌神。

  “赣娘子没见脸色不好看的,”湘宽慰她说,“应该无妨。”

  她只叹了口气。

  赣是不显山不露水的人,就是当真不高兴了也不会叫人轻易瞧出来。

  去便去罢,待她得了声走近了案前,只恭谨而沉默地垂首不言。

  赣原在绘一幅花鸟,以为她会先做声,不想一个字没有,学生的心思也猜到个七八分,于是也只得搁下笔示意她坐。“昨日交的注解我看过,对二程天理的理解,鄂显大气,湘显灵秀,你显新巧,倒是各有千秋。”

  “是,”她规矩坐着向赣微微一福身,“娘子找我前来,不知是有何事?”

  “小事罢了,”赣道,同时将案上一个木匣拿了递与她,“有你的信。北方给的。”

  她倒一怔。北方来的信,不知道要费多少周折才到得了她这里。

  她毕恭毕敬地起身双手接过,思来想去,还是当着赣的面将匣子开了。里头没有其他什么东西,单是满匣子的红豆。一颗一颗,那红色暗沉得似血珀。

  见她不避,赣也索性过去瞧了一眼,心中倒骤生几分讶异与感慨。只笑问她说:“可知道什么意思?”

  “晓得,”她低声答,“北方递信给我的人……他挂念我。”

  赣点一点头,温声似安慰她般道:“只是不知何日能一雪靖康之耻,你两个也能得见了。”

  “——赣娘子可信吗,”她闻言只笑着摇头,“一千多年了……我连是谁在一直向我递信的都不知道,单晓得他在北方。”

  赣默了片刻。“今日川先生也来打了个照面,当时你三个正论道,便没有叫你出来相见。明日决计要回了么?”

  “是,”她笑,“我阿姐留给我的地,说什么我也得亲自去保。”

  任他金人大军有多气势汹汹,只是谁也不能指染分毫。谁也不能。

 

  9

  他同冀散了朝议回去。改了郡县州府要设行省,一时半会儿还真不知可能行得通。

  “万事多磨,”冀说,“想来也不是坏事,只是好好办罢。”他晗一颔首,心里还是塞着些焦虑。

  只是没有想到会撞见来接川回府的蓉和渝。渝长高了些,可看上去还是瘦瘦小小怪惹人怜的一只。冀没扫到那边,他也正想装瞎充哑便这么过了,却只见渝同川说了些什么,然后一捋袖快步地向他们这边走来。

  “问两位大人安好,”她垂眼福一福身,抬眼的时候眸中清光潋滟,“渝有一事相求,不知两位大人可愿一助?”

  “满口的大人,也不嫌生分,”冀倒是爽朗,“渝妹妹,叫声哥哥也不短你几斤粮罢?”

  他只觉得浑身不自在,手往哪儿搁也不是,连带着话都莫名添了几分烦躁:“……有事直说。”

  冀才要说他,渝已打圆场似的接过口去:“渝幼时曾得几方好墨,问过川兄知道是冀兄代人转交,虽已是陈年旧事……斗胆请问冀兄那人是谁,现在何处?”

  “知道——”冀似笑非笑地轻飘飘一睨他,到底还是给他眼刀给唬住,堪堪转过话风去,“渝妹妹找他有事?”

  “无、无事的,只是想劳烦冀兄帮忙捎个东西,”渝面上染着些霞红,将手中的一卷细心系好的画双手递了去,“若问起来,说南边给的就是了。”

  “这简单。”冀将它接了来,大抵是忍了忍才没有顺手便塞进他手里去。

  渝再福一福身,说声劳驾二位,清简地道过别便径自回川与蓉那边去了。

  待他们走远,他才一把从冀手里把画卷抢了来。

  “你说你啊,什么怂包德行,”冀一面摇头一面数落他,“见不着的时候想得跟什么似的,当真见着了脸色跟人姑娘欠你几万粮草似的,你这——”顿了顿,大概看他情绪实在没多好,也便止住口不说了。

  他们就这样默了一路。直到回了府,他才低声同冀道:“她也不知立那儿等多久了。早些儿说完早些儿回罢。守她那钓鱼城伤筋动骨的怕也还没好齐全。”冀也没说什么,刚要抬手像他小时候那样拍他脑袋,突然又忆起他如今的身份,也只得放下了。

  待进了屋,津早给他们两个沏好茶候着,见他手头握一画卷倒很疑惑。

  “南边给的。”他一瞧津的眼神就知道他弟弟在想什么。

  “哦——那京哥,南边儿画什么了?”津点点头,饶有兴味地同一旁的冀交换了眼色。

  他没搭腔,只是就地便解了丝绳展开画来。

  南边儿的送给他满园春色中的海棠。

 

  10

  还是看不见东西。抬起手来,手中也只是空无一物。旧伤没好,新伤再添,疼确实也很疼的,刚才那一阵就简直让她怀疑自己会不会就这样耻辱而无用地死在这里。已经不记得炸了多久,也不记得瞎了多久。

  只是还是放心不下,她摸索着要摁铃教警卫员来扶她去会议室听听当日战局的情形,哪怕只是听听伤亡也好。结果手上一空也罢了,连带着整个人都直直地望着那地上扑去——幸而房间里还有人,一把将她扶住,不至于叫她更加狼狈。

  “渝……司令小心些。”是个有些陌生又有点耳熟的男声,清冽醇厚的,让她想到白酒。

  “多谢。是新来的警卫员么?”她问。

  “是,”那青年答她,“刚才给您倒水才进来,幸好及时。”

  “是哪里的人呢?”

  “北边来的。”

  北边啊。她忽然觉得有点鼻酸。但终于还是笑着说:“在这里只当自己家乡,不用太见外。不久就能赢的,赢了我派车子送你们回家去。”

  “……是。有人给司令拍了份电报,上午刚到。”

  “哪里拍的?”

  “北边拍的。”

  她沉默了片刻。“我瞧不见,你念来我听罢。”

 

  “岂曰无衣,与子同袍。

  虽为临危受命,万望爱惜自重。

  谨此,大安。”

 

  于是那年轻的警卫员轻声向她念完。她恍惚间觉得自己似被醺人春风包裹。似乎消去所有沉重与痛苦般的澄净轻盈,有种朦胧而久违的被庇护了的感觉,哪怕只是一刹那。她在突然之间察觉出些什么。

  “电报搁桌上罢,扶我去会议室。”她淡淡地吩咐。

  “你现在这样——”

  “扶我去会议室,”她话音依然漠然,“如果您还当我是敌后总司令,就不要让我再说第三次。”

 

  11

  他还是以为渝应该妆扮得更华贵些的,虽然他承认这身装束的得体。一身简素的盘扣领无袖淡灰色长旗袍,一件褐色羊绒披肩,一双银白的圆头高跟鞋,鬓边别一朵白茶花。

  渝自明后就没再有什么变化,比起成年女性来也更显得像是少女。面相就小,身板儿也小,连比她小的都可以仗着自己比她更像大人在口头上占她便宜,虽说渝从来不恼。

  就这么看上去只有十六七岁半大孩子似的小姑娘,谁想到她隐在骨头里的那股倔劲儿到底哪里来的。那五年挨着铺天盖地的轰炸,保住自己都悬还非死揪着她那司令官的事务不肯撒手。到胜利那天眼睛也还没缓过来,什么也看不见还非要央着川和蓉领她去街上走走。

  可今天她是真的独立了。他觉着用独立这词不好,除此之外又找不到别的什么词比较恰当。

  寄人篱下了两千多年,终于可以堂堂正正地告诉巴国,她回家了。

  渝首先是要过来同他致礼的,毕竟他是首府,但被他眼色截停脚步,虽然也不明白为什么,但微微一颔首便转步去了苏那边。

  向他走来的反而是川。

  “您别看她现在这人淡如菊的模样,”川说,“小丫头不知道心里得有多高兴。能看到今天,我也算是能对巴娘有个交代了。”

  他冲川笑笑。“有舍不得么?”

  “有一点吧,”川耸耸肩,“这孩子犟。没把我这儿当家,就一连两千多年都跟做客似的,偶尔我倒情愿她跟蓉儿一样冲我发发脾气,闯闯祸让我来替她收场也行。一直都挺懂事听话,也挺让人省心,就是……你知道她同你之间的距离。她从来不装的。”

  他点点头。虽然不能体会十分,五六分还是有。他不知道津怎么想,但至少在他眼里,燕国是自己的兄长,冀也是,可如若当真非要做出个权衡比较来,他还是更希望能一直在燕国身边长大。只不过渝更加极端些而已。

  “——您呢,”川忽然似笑非笑地看向他,“两千多年了,继续?”

  这倒真是个大好的日子。他想。清早起来,首先是津笑得贼兮兮地过来问他一句,然后再是冀老神在在地踱步过来问他一句,现在又是川。

  他没答,川也不为难他,意味深长地抬手拍一拍他肩膀,然后故作幽怨地去找秦与豫他们老一辈的抒发妹妹翅膀长硬飞了的慈父不舍之心了。

  渝倒是在和苏聊天,她们两个意外很投缘。

  苏也是一身旗袍,不过更成熟稳重、温婉大气些,不过两个人这么站在一起,倒有点像一对并蒂花。

  不一会儿沪信步过去,再过些时候又添了湘。

  沪大抵是借着这由头拉他姐姐走,湘是真心跟渝有说不完的话。他就这么静静地看着,突然觉得自己无聊得可以。

  川之后只有赣到他身边来立了一立,顺手递给他杯红茶。

  “现在人喝茶总嫌茶水太烫,要搁一搁才能入得了口,”曾经鄂湘渝三人的教习夫子悠悠地对他说,“这放在绿茶上并无什么不可,但红茶,总要趁热喝才更能喝出味道。”然后从容地向他笑一笑,便被那边的皖招呼过去了。

  他没说什么,只是把茶喝完。

 

  12

  等到渝正经向他过来致礼,这会上差不多也就剩他们两个人了。

  冀和津没喊着他一起回,川也没有兄妹离别之际邀渝秉烛夜话。原来都两千多年了啊。他想。那这茶搁得还真是太久了些。

  “实在对不住,”渝走过来,轻轻向他一鞠躬,“到现在才来招呼京先生。”

  “是我自己不要你过来的,给忘了?”他说。即使搁了这么久,他也还是会有点迷茫这时手应该往哪儿搁。

  渝倒眨了眨眼。突然微笑起来,有点狡黠地向他抬起的眼睛里写着些不怀好意:“为什么呢?”

  他差点儿没从下心来慌不择路地告别转身就逃。好在他还记得他的正经事当办。

  “你直辖,我原应送个礼,”他说,“你乐意就收下,不乐意就当我跟你炫耀了一回。”

  “有这么稀罕,都不能让别人瞧?”听他这么一说,渝倒是真好奇起来。

  他默默地从公文包里将东西一样一样拿出来递给她。有一串换了不知多少回穗子的小银铃。有一只只能当文物使的被装订成标本的绣红山茶的绸袋。还有一只同样只能当标本了的同心结。

  “——这是我妻家的陪嫁。”他盯着她眼睛说,“还有一幅海棠,我给裱了挂客厅了。从来都没换下来过。”

  渝脸色有些发白,只是默默地低下头去。过了好久,他才听到她细声说:“我也有东西给您炫耀。”

  他看着渝有一点哆嗦地解了旗袍的盘扣,然后掏出一只不知换过多少次挂绳的白色盘龙玉佩来。“这是——”她声音有些尖,然后忽地止了声儿。眼睛很红,像受了天大的委屈似的马上就要哭出来。

  “……是什么?”他问,小心翼翼地握住渝的手,“渝——渝儿,你说啊?”

  “……是、是我夫家的聘礼。”她低声说。

 

  13

  兄长才没有在看舞姬跳舞。他想。但兄长在假装他在看舞姬跳舞。

  燕国酒杯里的酒一滴没动,盘子里的果子却已经快被他啃完了。但燕国仍无知无觉。他有一点担心兄长是不是变成了一段呆木头。

  没在看跳舞,那在看什么呢。他朝对面看去,也就是南方的诸侯国而已。

  赵君都懒得搭理哥哥,偶尔看一眼哥哥眼神还非常地恨其不争气。

  直到冀扯了扯他的袖子,算是替他解了这一惑。

  “知道燕君在看谁?”冀笑嘻嘻地在他耳边说,“我兄长告给我了。你叫我一声兄长,我也告给你。”

  “冀哥!”他嘟了嘟嘴,觉得有点不满。

  “好嘛——”冀摇摇头,暗暗地跟他向对面一指,“诺,就是对面那巴娘子。真的很漂亮啊。兄长还说当年打天下的时候她是先锋呢,立过大功的……咦,巴娘子家中还有小妹妹么?”

  他没看清巴娘子,不过倒是看清了巴娘子的小妹妹。

  小女孩指着酒杯好像在问什么,然后巴娘子微微笑着蘸了一指送进她嘴巴教她尝,小女孩霎时就皱起脸来了,瞧瞧四周好像没人看她,赶紧拿袖子捂住嘴巴似是呸了几声。

  抬起眼时才发觉他在看她。于是面上有些挂不住地红着脸向他笑了笑,眼睛里清光潋滟。

  回去的马车上,他奶声奶气地问燕国:“下次集会兄长还带我来吗?”

  “下次应该没你们小孩儿什么事儿了。”燕国拍拍他的头。

  “那、那兄长可以帮我向巴娘子递信吗?”他问。

  燕国闻言倒愣了愣。

  “就、就请她把东西转交给她妹妹。”他觉得有点害臊,于是拼命把脸往燕国袖子里埋。

  “问起来兄长不要说时我给的……就说北边给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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